,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……非常干净的气质。不是幼稚的单纯,而是专注带来的纯粹。你坐在那里,周围是那些嘈杂扭曲的议论,但你却在看数学文献,好像那些声音与你无关,根本穿不透你的世界。”
我没有接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他。我知道这是他眼中的我——一个他愿意相信的剖面。
“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。”菲利克斯继续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,“我家的宅子里有个很大的藏书室,父亲收藏了很多工程技术手册、企业财报,但也有不少哲学和文学典籍——那是祖父留下的。父亲从不碰那些,他说‘思想不能造出机器’。”
“但你会去。”
“是的。”他微笑,“我大概……十岁?或者十一岁?那时候我刚开始学拉丁文,偶然在藏书室最里面的架子上找到一本破旧的《沉思录》,马可·奥勒留的。我读不懂拉丁文原文,但旁边有德文注释。我被里面那种冷静的、自我审视的语调迷住了。后来我又找到了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……再后来,是康德。”
他的眼神亮起来,那是谈及热爱之事时才有的光彩。
“父亲希望我学机械工程。他从小带我参观工厂,让我接触齿轮、轴承、传动装置。我其实学得不差——那些机械原理本身也有一种几何的美感。但当我读到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读到他对时空、因果、自由意志的剖析时……我觉得那才是真正触及世界本质的东西。机械是‘如何运转’,但哲学是‘为何存在’。”
“你和父亲争论过。”我说。
“很多次。他说哲学不能喂饱工人,不能造出武器,不能让家族企业壮大。我说思想的价值不在于它能生产什么,而在于它照亮什么。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。”
“但你还是选择了哲学系。”
“因为一次‘作弊’。”他眨眨眼,“我十六岁那年,偷偷拿了父亲的家族徽章——那种可以进入柏林大学图书馆珍藏区的通行证。我假装是父亲派来查资料的,在珍藏区泡了整整一个暑假。那里有黑格尔的手稿笔记,有谢林的演讲速记,还有当代一些年轻哲学家的未出版论文。我如饥似渴地读,做了好几本笔记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压低,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。
“就是在那时,我读到了一篇关于数学基础危机的讨论文章——不是数学家的,而是一位哲学系教授写的。他从弗雷格、罗素一直谈到哥德尔,说数学的确定性危机其实反映了人类理性自身的界限。那篇文章像一把钥匙,突然让我明白:哲学和数学不是在两条平行路上奔跑,它们在山顶相遇。”
“所以你用这个理由说服了你父亲。”
“不完全。”菲利克斯摇头,“我和他长谈了一次。我告诉他,哲学训练的逻辑严谨性、概念分析能力,对处理复杂问题,包括企业决策,同样有价值。我还说,冯·福克斯家族已经有哥哥继承实业,不妨让次子去探索一些‘不实用但可能照亮未来’的领域。他沉默了很久,最后说……‘随便你,但别指望我给你铺路’。”
“你现在满意吗?”
“满意。柏林大学哲学系很好,教授们思想开放,同学们也充满热情。虽然我父亲还是偶尔会抱怨,但至少他不再试图强行扭转我的方向。而且……”
他看向我,微笑。
“而且我遇到了能理解这种选择的人。比如你,露娜。你对哲学的态度很特别——不是狂热信仰,也不是冷漠轻视,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工具,用来检验数学的根基。这很理性,也很……美。”
我没有回应这份赞美。
“你刚才提到柏林大学图书馆的珍藏区。那里有数学相关的稀有文献吗?比如十九世纪数论学家的手稿?”
菲利克斯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。“有的。我记得有高斯和狄利克雷的一些信件,黎曼的《论几何基础》的早期版本……你需要查什么?我可以帮你申请阅览许可。”
“暂时不需要具体文献。”我说,“但如果你有机会,可以留意一下关于模形式和椭圆曲线的前沿研究,尤其是哥廷根和柏林学派之外的思路。”
“我会的。另外,如果你需要接触理工科的教授——数学、物理、甚至工程系——我也可以帮忙引荐。冯·福克斯家和不少教授有交情,虽然主要是通过捐赠和设备合作。”
“谢谢。”
通过菲利克斯,我可以接入一个不同于菲舍尔沙龙、更偏向实业的网络。这些资源在未来的研究中可能至关重要。
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康德对“先天综合判断”的处理与数学公理体系的关联,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西斜。菲利克斯起身告辞。
“下周日你还在慕尼黑吗?”他在门口问。
“在。”
“那我们继续讨论?或许可以读读维特根斯坦的《逻辑哲学论》,1921年出版在《自然科学年鉴》,他用的几乎是数学证明的结构。”
“可以。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