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邺顿觉浑身血液凝滞。
她没认出他。
她没认出他!
梁邺正要转身逼问,只听得楼梯下晴月失声道:“娘子!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!”
善禾倚在晴月怀里,虚虚一笑:“我看你久不回来,我担心你……”
晴月不自觉便瘪了嘴:“买冰糖葫芦的人排成长龙,耽搁了时辰。我扶你上楼罢。”
“不要……”善禾笑道,“我想吹吹风,吹了风,头就清爽些。我们也往医馆去,正好跟妙儿他们汇合罢。”
“那我扶你。”晴月扶住善禾。
梁邺傲岸站在楼梯上,脸色黑如浓墨,死死地盯着逐渐行远的二人。成安匆匆从外头跑进来,晴月低头看顾善禾,善禾亦是垂眸缓行,皆未留意才刚擦肩而过的是成安。
成安行到梁邺身边,低声:“大人,要不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梁邺绷直唇线。
那厢善禾与晴月正好碰见请来郎中、返程的妙儿与成保。晴月和妙儿忙扶善禾坐上马车,那医女一道入内,细细诊了脉。只见她闭目凝神,手指在善禾腕间停了许久,忽地睁开眼,眼中含笑:“哪里是病?娘子这是滑脉,脉象流利如珠,至少已有一月身孕了。府上这是要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呀!”医女忙自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寻出纸笔,低头写字:“错不得!错不得!我这就先开一道安胎方子,你们作速去药铺抓了煎给你家娘子喝。想来是头胎,兼之心绪不宁,反应才这般剧烈。不必多虑,好生将养着便是。”
一番话惊雷般炸响在善禾耳边。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,后面医女絮絮叨叨的保重叮嘱,竟一字也未听清。她怔怔地抚着小腹,先是错愕,而后又有惊喜,接着便是无助、酸楚。她才十八,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,母亲不在身边,梁邵也不在身边。从前虽与梁邵做了夫妻,可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处于姑娘与妇人之间。如今,她有孕了,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妇人了。善禾觉到藏在喜悦之下的细微战栗,这份战栗让她看不到前路,又企盼着前路。
医女如何写下安胎方子,晴月如何赏了封银,如何送她回去,善禾皆没放进心里。自医女说她有孕,那些难受的症候仿佛陡然消失,善禾满心满眼里只有四个字:她怀孕了。
回到自家,善禾立时吩咐晴月研墨,她要写信告诉梁邵。晴月笑着答应了,妙儿喜气洋洋地去烧热水,成保则捏着安胎方子去药铺抓药。善禾靠在窗边软榻,仰脸望着挂在窗外的一轮月。圆圆的月亮,被天狗咬了个缺口,淡淡的黄落在窗棂,仿佛渡上一层浅霜。她在心中低吟:
碧天流云玉镜悬,捣衣声里又经年。
十二阑干凝白处,自把灯花仔细煎。
万里澄辉碧云天,捻破相思题红笺。
谁家箫声吹欲断,有人倚遍月下前。
冷月之下,梁邵单手枕着头,躺在车板上。他口中叼着半截狗尾巴草,捏着才刚写就的家书,又细细重头念了一遍。自正月十六离开金陵,抵今将近四十天,再过三日,他便到北川了。他有点想善善。
按照他原先的打算,他会将殷夫人及其子女送到裴大将军身边,而后再与裴大将军辞行,回金陵与薛善禾长相厮守。
可是……
梁邵侧过脸,不远的官驿处,二楼天字一号房亮着灯光,隐隐约约飘来欢声笑语。房中是殷夫人、她与裴将军的两个儿子,另有一对姐弟,据说是殷夫人娘家的孩子。姐姐十五岁,弟弟才刚三岁,正是要人哄、缠磨人的年纪。梁邵眯了眼,看那窗后亮黄的灯光下,人影绰绰。
他们在说什么?
不知道。
这一路护送殷夫人等人往北川来,他们待梁邵既不亲密,也不疏远,凡自家说话,皆不要人在跟前伺候,更嘱咐梁邵在旁边守着,不许旁人靠近。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,把他当个护佑安危的侍卫。这原本无可指摘,可是……
梁邵吐掉狗尾巴草,从车板上坐直身子。
他今夜不打算做个侍卫了。
他纵身跃下车板,提起靠在一旁的红缨枪,飒沓大步往殷夫人的天字一号房去。
咚咚咚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