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叶上,如断续的哭声。昏黄灯光越过碑面,字迹被切成碎块,这片本埠世家大族风水地,专收豪门恩怨与冤孽。
她不怕。
鬼算什么?人才更可怕。
齐诗允一步不停,凭着记忆和本能,与她见过的一张老报纸图对照方向走去。雷氏墓区,就在高处那一片。
昭远坟场布局肃穆、对称、规矩得像一座无形的家族权力结构。而雷义的墓位于北坡偏中间一带:前有石狮,后靠山脊,风水极佳,是典型正室男主位。
到了。
齐诗允站在修筑得气势宏伟的墓碑前,久久不动。
拜台摆放着已经被雨打散的旧祭品,几束陈花倒伏在泥水里,雷义的名字和生平事迹,倾盆大雨冲得发亮。
灯光从侧面打来,映得她脸庞半明半暗,像被撕裂成两个世界:一个是曾经天真爱笑、被父亲抱着转圈的懵懂女仔。另一个,是从血泊炼狱里手刃真凶爬出来的女人。
她撑着伞,突然冷笑了一声。
那声音不甜、不软、不悲天悯人。只有一心报复的阴狠和恶毒。
雷宋曼宁的哭腔在脑海浮现,那女人对爸爸的执念、她自以为是的愧疚与补偿,并未让齐诗允感到可怜,只让她血液里涌出一种极其冷冽的恨。想起阿妈这一生的孤独、委屈、困苦…都被雷宋曼宁所谓的深情、愧疚、权势和自私碾压得不值一文。
整整二十一年。
她一直以为爸爸的死,是一场无法追溯的帮派谋杀;她也一直以为,阿妈的沉默和孑然一身,全然是因为要保自己周全……现在她才清楚知道,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肮脏、更混乱、更残酷。
胃里一阵翻涌,恶心弥漫胸腔。
这阵作呕的恶心,连着流淌雷氏血脉的每一个人。
所有因果形成一个闭环,她爱的人、恨的人、欠债的人、背负的人,全部圈成一个金箍,把她绞得无法喘息。
雨突然变得更猛烈,闪过一道惊雷,像是老天也在提醒她:杀父仇人,近在眼前。齐诗允恨不得拆石卸墓,挖烂棺椁,把里头那老嘢腐烂尸骨扯出坟冢再让她杀个千百回。
女人缓缓伸手触摸那冰凉表面,指尖轻轻刮过碑面的凹槽,像在确认猎物的气味:
“雷义,你真好命。”
“死了还能葬在这块风水宝地,受世人景仰……”
她直视墓碑那张黑白遗照,仿佛阴阳两界的一次近距离交锋:
“这么好的地,你倒是躺得安稳,可你们雷家…”
“……不会有人有好下场。”
四下诡秘阴森,无人听得到她赌咒般的低语。
雨水敲打得伞骨震颤,满腔的委屈与不甘,或许只有天知晓。
齐诗允像是浸没在自己都不知道该归类为何的情绪里,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无觉,雨水不停顺着伞脊往下流,像是她没有哭尽的泪。
从雷义墓地走下山坡时,双腿冻得像是泡在冰水里。
伞被风掀得歪斜,齐诗允却不以为意,像是整个人的躯壳都被留在了那块黑白遗照前。直到重新坐回银白色波子的驾驶位,关上车门的那一瞬,世界忽然安静。
空调输送的冷风扎在湿透的衣料上,让她忍不住颤栗了数秒,车厢里只有仪表盘的幽蓝光晕,对着她疲倦冰冷侧脸,却像一颗定时爆破的暗雷。
突然,手提在副驾座嗡嗡狂震。
齐诗允转脸,扫了一眼号码,没有立刻去接。
是雷耀扬。
她突然怕了。
怕突然开口就问候他冚家富贵,怕自己骂他老豆恶贯满盈是本港绝世大扑街,骂他老母虚伪自私拉下他们全家为她满腔深情陪葬…但她更怕,怕自己听到他的关切声音,一心软,又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她明明恨雷家,可偏偏,这个男人就身在其中。
他和墓里的那人,是同一条血脉。她的复仇之路,注定要与他关联。
片刻后,夺命连环call终于稍歇,齐诗允才拿起手提,长按下语音信箱播放键:
“诗允,你在哪?今日…不要一个人乱走。”
“有些话,我不懂讲。”
“但总之…如果你觉得不舒服,或者想去哪里散心……打给我。”
“本来不想打扰你,但你不接我电话,我……不太放心。”
“你如果有需要,就…同我讲声。”
“你想不接电话,我明白,但至少…让我知你平安。”
“…好喇,我等你电话。”
连续十多条口讯堆积在信箱里,雷耀扬的声音低沉、克制,比平时更稳,却藏着明显压抑的焦虑。他整日找不到她的烦躁和急切,也渐渐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显露。
齐诗允长吁一口气,打开车灯,擦去方向盘上的几滴雨水,像是要把自己重新推回理智。
她不想回电话。
也不能让他知道今晚她去了哪里。更不能让他察觉她的阴谋。

